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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山县的城门远不如省城那般巍峨,青灰色的条石垒砌的城墙约莫两丈多高,透着一股历经风雨的沧桑和山城特有的粗粝。城门洞开,车马人流进进出出,喧闹声浪裹挟着尘土、汗味、牲畜气息以及一股极其浓郁、极其复杂的草木辛香扑面而来,瞬间将古川淹没。

城内的景象印证了“不算大”的形容。街道不算宽阔,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,被无数车辙和脚步磨得溜光水滑。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店铺和民居,大多是用山石和粗木搭建,显得敦实厚重,少有雕梁画栋。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异常鲜明:刚出炉面食的焦香、熟肉摊的荤腥气、铁匠铺飘来的炭火铁屑味,以及无处不在、如同背景底色的——草药味。

这种草药味与青石镇济仁堂的单一清苦截然不同。它浓郁、驳杂、层次分明!有新鲜草叶被踩踏后迸发的青涩汁液气息,有陈年药材堆积散发的厚重辛香,有某种根茎类药材特有的土腥,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兽骨或虫壳的腥膻。这是千百种药材汇聚成的独特“山城气息”,昭示着此地背靠苍莽山脉的天然优势。街上来往的行人,采药人装束的比例明显高于青石镇。他们大多背着硕大的竹篾背篓,里面或塞满新鲜的带着泥土的根茎枝叶,或装着分门别类捆扎好的干药,步履匆匆,眼神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悬挂着“药”字招牌的店铺。

古川牵着青驴,拉着板车,在人流中缓慢穿行。驴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“哒哒”声,板车的木轮碾过路面,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。他一边走,一边留意着两旁的店铺招牌,同时深深呼***这混杂的气息,努力分辨着其中熟悉的或陌生的药味,心中那份悸动愈发强烈。

回***的招牌并不难找。它在西街中段,门面比青石镇的济仁堂宽敞了近一倍。乌沉沉的木质大门敞开着,门前两根粗大的廊柱上,也挂着“回***”三个大字的牌匾,字迹遒劲有力,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底气。门内人影晃动,隐约可见高大的药柜和忙碌的身影,一股比街上更醇厚、更精纯的药香源源不断地涌出。

古川将青驴拴在门口专供客人停靠牲口的木桩上,整理了一下微皱的青色短褂,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进回***。

铺内光线明亮,空间开阔。正对大门的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药柜,无数个乌木小抽屉密密麻麻排列,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清晰的白纸标签,墨字端正,比济仁堂的标签大了许多,也新了许多。药柜前是长长的乌木柜台,光洁如镜。此刻,柜台后正有两人在忙碌。

一个看起来比古川略小些的少年,约莫十五六岁,身形灵活,正踮着脚,用一把大铜药杵在一个巨大的石臼里“咚咚咚”地奋力捣着药材,额上沁着汗珠,动作麻利却显得有些毛躁。

另一个则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身材颇为壮实,方脸阔口,浓眉大眼,正拿着秤盘,对照着一张药方,皱着眉,手指在药柜上几个抽屉间犹豫不决,口中念念有词:“……当归三钱,黄芪四钱……咦?这柴胡……是放上层还是中层来着?”他显得有点手忙脚乱。

铺子里还有三两个抓药的客人,或坐或站等待着。气氛忙碌而有序。

古川的目光越过柜台,落在柜台后方靠墙的一张宽大桌案后。那里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。他身形并不魁梧,甚至有些清瘦,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细布长衫,面容方正,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,眼神沉静而锐利,如同鹰隼,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本厚册子。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如山岳、又隐隐透着精悍的气质,与周先生的温润内敛截然不同。这定是周济生师兄了!

古川定了定神,走到柜台前,对着桌案后的中年人,恭敬地拱手行礼:“敢问可是周济生周师伯当面?晚辈古川,自青石镇济仁堂周先生处来,奉师命拜见师伯。”

那中年人——周济生闻声抬起头,锐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古川身上,上下打量。那目光带着审视的穿透力,仿佛要将人看透。古川挺直腰背,目光坦然回视。

“青石镇?周师弟派你来的?”周济生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,清晰有力。他放下手中的书册。

“正是。”古川连忙从怀中取出那封桑皮纸信函,双手奉上,“此乃家师亲笔信。”

周济生接过信函,并未立刻拆开,而是再次仔细打量了古川一番,目光尤其在他指关节的薄茧和沉稳的眼神上停留片刻,这才拆开信封,抽出信纸,凝神细读。

信纸展开,周济生沉静的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。古川屏息凝神,隐约看到周济生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。他读得很慢,很仔细。

片刻,周济生放下信纸,抬眼看向古川,那锐利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,甚至一丝……满意?

“信,我看了。”周济生开口,声音依旧沉稳,“师弟在信中对你是赞不绝口,说你心性沉稳,肯吃苦,悟性好,药理根基扎实,临症亦有急智,是个难得的好苗子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柜台后那两个偷眼看过来的学徒,“更难得的是,你心有凌云志,不甘囿于方寸。师弟既将你托付于我,我回***,自然有你一席之地。”

“谢师伯收留!”古川心头一松,连忙再次躬身。

“不必多礼。”周济生摆摆手,指了指柜台后那两个学徒,“认识一下。捣药的那个,叫林小石,手脚还算勤快,就是毛糙了点。”捣药的少年闻言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咧嘴笑了笑。

“这个,”周济生又指向那个方脸壮实的青年,“赵大柱,比你早来一年半,性子憨实,认药还需下功夫。”赵大柱脸一红,有些局促地放下秤盘,对着古川抱了抱拳。

“古川见过两位师兄。”古川拱手回礼,态度谦和。

“嗯,”周济生点点头,看着古川,“师弟信中夸你药理根基好,我且问你:风寒初起,头重鼻塞,畏寒无汗,当用何方?何以为君?”

这问题看似基础,实则考察对病机与君臣配伍的理解。古川略一思索,朗声道:“此乃风寒束表,卫阳被遏。当用辛温解表之剂。可选荆防败毒散加减。荆芥、防风,辛温发散,开泄腠理,祛风散寒,当为君药。”

周济生眼中精光一闪,不动声色:“若其人素有内热,又感风寒,舌红苔薄黄,又当如何?”

“此属表寒里热,即‘寒包火’。”古川应对从容,“当表里双解。可在前方基础上,佐以石膏、黄芩、连翘等清解里热之品,或改用麻杏石甘汤加减,麻黄解表,石膏清里。”

周济生微微颔首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那股审视的锐利感却淡去了几分。“不错,确有些根基。”他站起身,走到柜台前,“你初来,先跟着大柱熟悉铺里的规矩和药材摆放。小石,带古川去后院,把东厢那间空着的耳房收拾出来,以后他就住那里。”

“是,师父!”林小石放下药杵,利落地应道。

“至于工钱,”周济生看着古川,语气平淡却清晰,“在我回***,学徒期满,能独立处理常见症的,月钱八钱银子,管吃住。你初来,虽得师弟举荐,亦需时日熟悉。头三个月,月钱七钱。若做得好,三月后按八钱支取。可有异议?”

“弟子无异议,谢师伯安排!”古川恭敬应道。这待遇已比青石镇时好上许多。

“嗯。”周济生点点头,目光转向赵大柱和林小石,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还有一事,古川你需知晓。临山背靠苍莽山脉,药材本是便利,然山深林密,险地无数。铺子里许多药材,尤其是一些年份久、长在险处的,市面上难收,价钱也高。故我回***有规矩:凡铺中伙计学徒,每月须抽出十日,进山采药!自备干粮、绳索、药锄、背篓。”

他走到铺子门口,抬手指向县城背后那巍峨耸立、云雾缭绕的连绵巨山。巨大的山影如同洪荒巨兽横卧,峰峦叠嶂,一眼望不到尽头,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苍莽与神秘气息。

“此山,名苍莽,东西绵延足有百里!山中物产丰饶,却也危机四伏。狼虫虎豹,毒瘴险峰,迷途深涧,皆是寻常。”周济生的声音带着告诫,“你们采药,只可在山脚及外围三十里内活动!万不可贪功冒进,深入险地!尤其那几座高峰,”他指向云雾最为浓厚、其中一座峭拔如剑的山影,“如青岚峰之类,云雾终年不散,地势奇诡莫测,据传更有异兽盘踞,绝非尔等能涉足之地!切记,采药是为生计,保命方为根本!每次进山,需结伴而行,互相照应。明白吗?”

“弟子明白!”古川、赵大柱、林小石齐声应道。古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周济生所指的方向,落在那片被浓白云雾笼罩的、如同巨大谜团般的青岚峰上。云雾藤!悬剑台!那本《云荒拾遗录》里的惊鸿一瞥,与眼前这沉默而威严的山岳瞬间重叠!

“好了,小石,带古川去安顿吧。大柱,把刚才那张方子抓完,柴胡在上层左数第七格!”周济生吩咐完,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后。

“古师兄,跟我来!”林小石热情地招呼着,引着古川穿过忙碌的前堂,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。

古川跟在林小石身后,脚步沉稳。他再次回头,目光穿过敞开的铺门,越过喧嚣的街道,投向远方。

苍莽山脉巨大的山体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,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铁灰色。峰峦如聚,层叠无尽,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。那终年不散的云雾,在山的高处缭绕翻腾,如同巨大的白色帷幕,将山巅的一切秘密都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。其中那座形如利剑、孤绝峭拔的青岚峰,在群峰簇拥下,显得格外沉默而神秘。云雾在其峰顶盘踞得最为浓厚,仿佛一个巨大的、拒绝窥探的谜题核心。

百里苍莽,云雾锁峰。

那云雾深处,究竟藏着什么?

药锄与背篓,是否能成为叩开那扇门的钥匙?

古川收回目光,眼底深处,那名为渴望的火焰,在踏入回***、望见青岚峰的那一刻,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坚定。他转身,掀开门帘,融入了回***后院的烟火与药香之中。新的起点,就在脚下,而追寻的终点,却在那片遥不可及的、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。

更新时间:2025-07-03 16:48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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